浑浑噩噩间,无心已踉跄跟随罗喉计都去了天魔战场。
无尽荒原之上,尸骸遍野,杀阵连云,几乎是抵达战场的瞬间,刺鼻的血腥气同时将他湮没。
来自天神的血,妖魔的血,说不上名字的精怪的血洒满整片土地,断肢如同藤蔓交织在一起,凝成某种空前绝后的无形绳索——牢牢缠缚住身在此间的战士咽喉,令得他们厮杀永无止歇,直至化为腐肉白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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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心入目所及皆是以诡异姿势瘫在地上的尸身,他视线颤颤挪到一件缓慢移动的物什,那浑圆物体正巧滴溜溜滚到他脚边,其上血肉模糊一片,难辨五官,唯有毫无光采的空洞眼球倒映出无心苍白的脸,原来是一颗人头。
和尚终于再也忍不住,弯腰干呕起来。
绕是见惯了此般场景,罗喉计都也为这场大战的惨烈紧蹙眉头。
他倏地双手结印浮空而起,身后蓦然现出耀眼金轮,足下宝光环绕,状若火焰飞腾。
阿修罗如一轮太阳悬于战场中央,照彻整座苍穹,令亘古不变的皎皎明月都黯然失色。
拼杀中见到罗喉计都的妖魔大军登时大喜,战意沸腾,纷纷欢呼“拜见魔尊…拜见魔尊…”
罗喉计都战袍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,一双修罗红瞳自上而下睥睨这片战场,面色冷冽凝重,似是下定了决心。
“停。”
他咬字极轻,宛如低语,无心站于罗喉计都身侧,纵使耳力极好,也只能在这片杀声震天里勉强听到而已。
然而一字刚落,此间万千神魔便感到一股自天际而来的无上威压,他们只来得及悚然抬头,便被磅礴神力钉在原地动弹不得,一时战场之上只余千军万马呼吸之声。
紧接着犹如暄雷骇起,那声低喝仿佛凌厉刀芒漫天而下,劈过所有天人妖魔心头,直震得他们胸口闷痛,两膝发软,几欲跪入地里。
所有人凝望天际那抹赤金身影,眼中满是惊惧。
罗喉计都却十分平静,只见他玉石般优雅颀长的手缓缓抬起,做了一个「分开」的手势。
于是古战场经年不散的黑云退去,浊气下沉于土。日光似狂矢划开云天,直刺而下,落入天人妖魔双眼,叫他们于目痛流泪中看清了眼前支离破碎的世界。
犹似觉得不够,罗喉计都俯瞰众神魔,掌心浮现一团荧荧光芒,耀眼却又柔和,十分美丽。
所有人都定定看着那团光芒,看着它缓缓从他胸口显现,带着万丈光华,最后为阿修罗合掌托出,光芒闪烁间,隐约可见一弯曲银钩。
那银钩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,非金非玉,却远比玉石还要莹白无暇。
“策海钩,去。”
阿修罗轻声喝道,只闻银钩鸣动,策海钩发出冲天银光,白光飞掠,似要撕裂长空,令整片天地都为之颤栗。
众神魔被如同滚锅沸腾的地面摔得东倒西歪,而后忽听一声厉啸,四面八方的风都仿佛被利刃切割成了碎片,一条银龙破空而来,以锐不可挡的气势贯穿日月,轰然划开地面,分割开天魔战场。
如天堑一般幽深的巨大裂痕延绵无尽,昭示着阿修罗无上神通,与之相比,万千神魔合力也渺小不过蝼蚁,此等天渊之别,令得他们心惊胆战,手足俱寒。
罗喉计都做完这一切,神色如常,仿佛消耗这些法力对他而言不值一提。
无心这才明白一直以来的怪异感源于何处,为何修罗王尊贵无比号令万魔,此等攻破天门指日可待之际,罗喉计都阵前避战却依然愿与他温言相商,甚至与他妥协。
原来罗喉计都竟有如此神力,一人可抵万千神魔而不费吹灰之力,三界翻覆与否尽皆系他一念之间。
当称得上功参造化。无心感叹。
忽而那赤金身影微微一顿,无心随着阿修罗视线望去,只见他手背浮现闪烁金印,似是有人借此金印呼唤。罗喉计都迟疑片刻,随即收回策海钩,散发着清辉的右手徐徐一挥,一片如同云雾般流动凝聚的纯白光幕自天上落下,笼罩住战场上的每个生灵,而后,阿修罗便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。
无心见状,紧跟其后。那阿修罗竟是如履平地般飞渡过紫电交加,群鬼嚎啕的云海上空,直往天界而去。
寂静无声的天河畔,蓝色芙蕖盛开,白玉亭内正有一位白衣神仙负手而立,静默地等待罗喉计都。
无心瞧着那人如孤如鹤的凉薄背影,只觉那人衣着,身形,站姿,无一不熟悉。不知何故,心中竟有些退缩,仿佛抗拒看到那人面容。
却听得那人笑道:“计都兄怎来得这样迟,叫孤好等。”
说罢,白衣仙人悠然转身,无心心中一紧,正待仔细瞧瞧那人,忽而耳畔震痛,好似要被什么锥子扎聋耳朵,一时眼前漆黑,识海激荡,他大叫着猛然惊醒,吓了床边正敲着铜梆子的了禅师兄一跳。
了禅和尚不明就里:“都巳时了,香烛燃尽也不见你,师弟莫不是睡糊涂了,忘记还要同我学做法事?”
无心怔住,刚想说与了禅梦中所见,却发现那梦似流沙一般,其中人物早已从他记忆遁去,半点踪迹也无。
他瞪着了禅和尚的铜锣,先前迷糊的感觉消失,眼前朦胧终于散去,头脑清醒了许多。
“什么,巳时了!”
无心回过神来,突然大叫,飞快穿上僧袍,也不顾身旁还站着发愣的了禅师兄就面色焦急地冲出了门外。
原来无心自幼养的那朵莲花虽被好生安置在禅院,但种下之际并未注意周边环境。莲池旁有棵活了不知多久的银杏树,每到白日,叶片层层叠叠,树冠如云,将小小禅院的日空遮蔽如阴,一寸阳光也透不下来。
莲花喜好日光,无心便每日卯时起床,用竹竿将银杏枝干压出一方缝隙,好让日光能透过缝隙照到莲花上,到亥时再将竹竿收起,如此一收一回也不会伤到古树。
那莲花本就奄奄一息,一日不照看就像要立时凋零枯萎似的,若没了日光温养…无心心中发堵,飞快跑去禅院看他的莲花。
推开院门,眼前出现的景象让无心怔住。残莲一扫往日恹恹,仿佛有生气了许多,莲叶晶莹翠绿,原先透着灰白枯意的花瓣已然转为清透的粉色,含苞吐萼,一副再过几日就能盛开的模样。
“这真是…真是……”
无心又惊又喜,一步并作两步飞奔向莲花,高兴地趴在池沿对着花骨朵左瞧右瞧,越看那小小莲朵越觉得欢喜,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住在池边才好。
“无心师弟,还要拖到甚么时候?”
远处传来了禅和尚的声音,无心赶忙用竹竿子给莲花撑出一片艳阳天,大声应道:“我这就过去——”
当夜,无心又做了梦。
梦里没有修罗,没有天魔厮杀,只有一位神色忧伤的女子。
女子眼目空茫,懵懵懂懂,像个没有魂魄的木偶,既不说话,也无动作,成日倚在栏杆前发呆,不知在想些什么虚无缥缈的心事。
银白盔甲覆盖住她凹凸有致的身躯,未被盔甲遮住的脖颈手腕处,露出数道纵横交错,令人心惊的丑陋伤疤。
而后,无心便在寒水寺悠长古老的晨钟声里醒转。
这样毫无首尾,醒来便忘得一干二净的梦,无心做了很多次。
有时是听忘忧和尚讲经,有时是在禅修中途,更多的时候,则是红霞漫天的傍晚,无心靠着莲花台,一合眼,便如同掉进了话本子,坠入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境。
直到某日,小和尚被梦中所见吓得不能自已,遍身冷汗地醒来,双手剧痛,才发觉自己居然以倾身的姿势半个身子没入莲池,若不是双手死死抓住池沿,再近一步便要溺死在水里。
池中波光滟滟,无心离得如此之近,却连半分人影也照不出来。他下意识朝水面看去,里面的波光云雾逐渐散开,映出一张女子的脸。女子容色艳丽,正哀戚地看着他,红唇微动,似是在说什么。
无心迟疑地附耳去听,然而下一刻,平日里清亮的池水骤然变得赤红无比,腥臭万分,甚至发着滚烫的热度,犹如鲜血。
无心惊慌起身,猛地挥手打碎了如镜子一般的池面,那赤红鲜血便顺着指缝四溅,浇了无心满头满脸,让他看起来血迹斑斑,仿佛阴间里爬出的恶鬼。
他汗毛倒立,被自己浑身的血腥气骇得忘记了动作,四体如灌了铅般僵直。忽而耳边传来一声大喝:“还不醒来!”
好似当头一棒,冷汗涔涔的小僧睁开眼,忘忧大师与一众师兄们正围在自己身侧。
“这是哪儿…?”
僧人们犹豫了一下,约莫在想什么说辞。忘忧见他失魂落魄,两眼涣散,嘴唇都是乌青的,也并未问他梦见了什么,只是温言宽慰:“你被魇住了。”
“魇?”
无心才想起自己方才正在打扫庭院,不知怎地就睡着了。他有些纳闷,区区梦魇何必这般阵仗,事情必然没有如此简单,但既然老和尚这么说了,他便没有怀疑的道理。
“你与了禅学的经咒真言如何了?”
忘忧大师突然询问起无心课业,小和尚连忙一骨碌爬起,双手合十毕恭毕敬道:“已学有小成,八九不离十。”
忘忧点点头,看了自己这个徒儿一眼,见他虽强打精神,却依然神不守舍的模样,叹道:“如此,今夜便去佛祖前试试做场法事吧。”
僧人做法事,常用以超度亡灵,或驱魔祈福,至少也要五位法师,算是寺庙比较重大的仪式。
只是寒水寺的僧众向来是被山下百姓邀去做法会,鲜少有在寺庙里摆坛设法,即便有,也不会轮到年龄资质小的和尚,老和尚此举究竟是何用意。尤其自己近日来频繁做怪梦,总是忘事,经文背得还不够熟练,少不了要背错几段,但愿届时佛祖不会怪罪,无心暗想。
不多时,法事需要的香炉烛台,木鱼法器皆已备好。山谷幽寂,夜深人静,郁郁葱葱的山林间,寒水寺却燃起了千盏烛火,大殿之内,众僧持经诵佛,一派肃穆庄严。
[南无提婆离瑟赧.南无悉陀耶.毗地耶.陀啰离瑟赧.舍波奴.揭啰诃.娑诃娑啰摩他喃.南无跋啰诃摩尼……]
此起彼伏的诵经声,木鱼声,佛鼓敲击声持续了将近四个时辰,无心念得口干舌燥,其中背错了多少段经文连他自己也不知晓。
“点香!”
掌灯和尚突然唤道。无心闻听,立时起身上前,他在此次法事中除了随诸位师兄跟诵真言咒之外,唯一的任务便是在即将结束时向佛祖敬一支佛香以及写好发牒文书。
无心拿起香来,烧放炉内,而后将墨研好,蘸了新笔,又诚心诵念了一段华严经,刚欲下笔,只觉手腕一动,不受自己掌控似的。
等到无心细看那本该是驱魔超度的咒文,竟不知何时写成了“呆和尚,该打!”仿佛有人在牵着自己手写的一般,顿时心中发毛。
而本该响彻八方的众僧诵经之声,不知怎的居然消失不见,大殿安静的可怕。
无心面色发白向身后看去,大殿上的一十八位僧人,居然个个垂着头,木鱼念珠散落一地,仿佛昏了过去。
与此同时,殿中千盏烛火一息尽灭,无心见此景象惊疑不定,心道怕是遭上什么凶神恶煞了,吓得拔腿就跑。
殿内法器物什本就繁多,如今半点灯光也无,黑布隆冬,无心才跑没两步便被蒲团绊住,脑袋结结实实磕上桌角,摔了个眼冒金星,痛得他惨嗷了一声。
像是被他的模样逗笑,佛堂门口传来一阵畅快的笑声。
无心狼狈地趴在地上,抬眼望去。
月明皎皎,疏朗清辉倾泻而下,来者着一身金纹玄袍,身姿挺拔,额间一道极浅的朱红煞印生在眉心正中,让他孤冷威严中平添了几分艳丽。
只见那人于月光中悠哉走来,在怔怔的年轻小和尚面前蹲下,拍了拍对方光秃秃的脑袋,似笑非笑道:“你既无心,修什么佛?”
无心看着对方,像看着一个久违的梦。
风乍起,吹皱一池春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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